Wednesday 25 June 2008

【旧文】记一次春游

【完稿于2005年4月16日,曼哈顿】

纽约的阳光并不代表春天。我记得初到曼哈顿时的一个周末,走出残雪处处的Central Park,在阳光明耀的Madison Avenue上冷得半身麻木,狼狈不堪地冲进举目所见的第一间餐馆,Centolire。很好的意大利菜——这是曼哈顿最可喜处之一,随便冲进一家餐馆,都有好吃的。明黄的墙壁,中央有一株灿烂的桃花。令我想起之前去过的downtown McDougal Street上的一间法国餐馆;更让我想起小时家中迎春的桃花——当时正是春节前后。

征示春天的是曼哈顿满眼的绿草,水仙,和樱花,还有我的大衣——今天是我到纽约以来第一次无须披上大衣出门。当我从Upper East Side走进Central Park的时候,无数黄白相间的水仙蔓展在曲折起伏的亮绿坡地上,雪白和嫩粉的樱花半掩着暗色的亭阁;近处的小桥,园外的高楼,更远处的蓝天,现没在绿树的枝桠之间。这是真正带有暖意的阳光,我因而能够解下羊毛围巾,看着草地上笑闹的孩子,晒太阳的人们。想起去年在伦敦第一次感觉到春天的那天,从Victoria到Hyde Park,一路上有绿地的地方,就满展着享受着阳光的欢喜的身体。但是纽约春天的声息,毕竟和伦敦不一样。我怀疑,即使闭上眼,我也能分别这两个不同的春天;然而真要记下这两者的区别,却搜索不出任何词句——也许是“高楼”,但我所需要描述的区别,何止高楼。

我今天的目的地,并不是Central Park。尽管每次到Central Park,都有不同的景致,但它永远只是我计划路线中的中途站——它也许是曼哈顿最好的中途站。曼哈顿不像伦敦市中心,到处都是公园;除却正中央名正言顺的Central Park(由此可管窥曼哈顿街道命名的词语贫乏),地图上只有被挤压在纵横分明的道路网外的几片绿地。几天前不经意间听人提起Upper West Side位于Hudson河畔的Hudson River Park,忽然就有了去走走的想法。

Central Park两旁由东而西排列着纽约最名满天下、最活色生香的大道。从公园东侧Upper East Side的Lexington,Park,Madison,5th,到西侧Upper West Side的Central Park West,名声稍逊的Columbus,Amsterdam,还有斗胆斜穿曼哈顿的异类的Broadway。一路上,最明媚的都是樱花,从灿灿的白,到娇娇的红。转念间便想起鲁迅在《朝花夕拾》的《藤野先生》一篇中所述,东京的春天舒展在城市低空的如云的樱花。如云的樱花:这个比喻,不知怎的记得特别牢固。

Hudson River Park,其实就是地图上可怜兮兮呈香肠状的一块窄长的绿地,趴在Hudson河边。河的对岸,似乎便是New Jersey。纽约对于纽约以外的人们,无非就是曼哈顿;纽约对于纽约人,居所却大多在曼哈顿以外:Queens, Bronx, Brooklyn……甚至州界以外的New Jersey。住在曼哈顿的多是租住的过客,绝少听说哪个New Yorker就举家住在曼哈顿岛上。也许是我还没攀识到有本事在曼哈顿金贵的地皮上成家立室的New Yorker。附注:所谓New Yorker,仅限(部分)家庭成员都在纽约的人们;纽约客,纽约客,没有“世居纽约”这一回事。

纽约的公园和伦敦的公园的差异,部分地浓缩了纽约和伦敦,甚至和其他欧洲城市的差异。Arnoud曾经向我抱怨,他每天早上在Hyde Park跑步的时候,被公园旁Park Lane上车流的声响烦坏了,而且伦敦市中心的空气让他“根本无法呼吸”。这也许是鹿特丹和伦敦的区别。在纽约,虽然空气质量尚可令水鸟和鸽子生息,却也不时会让人灰头土脸。日夜不绝的市声,甚至和广州相当。在纽约街头拍照,永远无法拍到伦敦和欧洲城市街头令人绝息的美;尽管纽约对旧大陆城市的形神拷贝绵绵不绝,然则广厦宽街究竟滋生不出精致、雍容而略带慵懒和忧郁的气质。美国人对“量”有一种执着的痴迷,对城市的理解和处理也是粗笔重墨。华盛顿虽说由法国人设计,处处带着对巴黎模仿的痕迹,然而其粗大广阔以及缺乏细节,和巴黎明显不一样。纽约虽像旧世界的一片飞地,但这个城市毕竟属于车背上的民族,行人的空间被车道严重蚕食。这是我对纽约最大的不满之一。曼哈顿岛中心自不待言,沿河一周,虽说也有绿地(或说,绿带罢),也有河边的行人道,却环岛建了半高速路,车流便生生地刮穿了沿河的景观,也使得公园里嘈吵不堪。(可悲的是,广州的情况更要糟糕——不说也罢。)Hudson River Park也不例外。当然,铺展在沿河坡地上的花草还是热闹可爱的,沿路的樱树也繁花缤纷;尤其在北边的一段Cherry Walk,满眼的红粉绯绯,很是动人。周末的公园里游人甚众,跑步的,骑车的,遛狗的,打球的,发呆的,生相各异,倒也大致是嘴角上展的脸容。Hudson河上的水鸟三两相逐,流水匆匆,远远可眺见George Washington Bridge。桥附近停泊的一艘鲜红的船,尤为夺目。然而5米开外就是啸叫而过的群车。美国,美国。

Hudson河似乎比Thames要奔流迅速——我在downtown的岸边甚至看到河涛拍岸的动态,甚至闻到一股似是而非的盐腥;这让当时同行的希腊朋友高声大叫:“海的气息啊!”我知道,他想家了。

我也许也想家了。国外生活似乎更让我欣喜开怀,想家的念头并不经常让我感到酸楚,虽然我不时会被“那时只想着流浪的快乐远方的幸福决意一去不回,从来没有人告诉我想家的苦涩滋味”之类的字句击中打痛。只是,一些细节,一些气味,意象和声息,能把我马上牵回我记忆中的广州去。那是一个由想象和记忆重组的城市,在空间上仅限于布有我生活痕迹的那些点和线,在时间上压缩了我自幼而长的那许许多多年;这个仅存在于我脑海中的城市,和卡尔维诺笔下的迷失在雪中的城市性质相近,而和南中国那个真实的城市并没有太多关联——也许这些关联都在我成长和离开的过程中慢慢消失掉了。这个由我重构的城市,充满着南中国潮湿、懊热的气味,日夜不眠,操粤语的市声,恒河沙数的美食(以至我的舌头总是第一个想家)。湿冷渐而湿暖的面目可憎的春天,火蒸油滚的夏天,唯一让人敢于行于正午日下的舒适却短暂的秋天,还有模模糊糊的冬天。最重要的是,这个城市是由一条宽畅的河流定义的。

我所爱的城市多在河边。Thames蜿蜒而过伦敦,与广州的地理最为相仿;而纽约,我认识的纽约,或者说曼哈顿,根本就是一个岛。东边是East River(可叹美国的地名)和Harlem River,西边是Hudson River。一条大河两岸宽,它是一道流体,它是生动的,变异的,女性的;它指向远方,并促长对远方的想象和向往。我至今记得小时的一个梦,梦见我如常在珠江边玩耍的时候,忽然发现河对岸变出了一群西洋建筑,而一个没有根据的声音说,那里是英国。由于其怪异,一直留在我的记忆中。直至它变为事实,甚至我隐约觉得Thames在Westminster附近的Milkbank一段河岸,确实能看到相似的景象——自然,我的怪想而已。然而我每次到一个流淌有大河的城市,每次看到一条流经城市的大河,都不自主地想起生长在河边的我的城市,和我的有大河穿过的关于成长的记忆。从伦敦,到只是惊鸿一瞥的巴黎,到纽约。而纽约在我眼中,一端接着欧洲,一端却通往我的广州。嘈吵,纷乱,肮脏,拥挤,不漂亮。高楼林立。永远有工地在忙活着天知道什么鬼东西。马路想过就过,完全不须看交通灯——看也没用,因为车辆也是想过就过。商店里总在打折。食肆繁多,侍应殷勤。地铁里有中文指示。华埠的街道处处飘着烧腊和云吞面的香味(嗯……还有双皮奶,蛋达之类的好东西,还有小店卖汤煲、蒸笼一类的器具)。还有奔涌的大河里污浊的河水,河边或匆匆或悠悠的人们。

不过广州的春天从来是可恶的——可恶得我甚至不大愿意记得了,印象比较深刻的是有一年春天台海局势吃紧,有同学在教学楼楼梯拐角处总是罩着水汽的大镜上愤然大书:“打倒连战”(但是现在连先生不是要率领国军来破冰了么?)。而在地球的另一面,暮春四月,蓝天丽日,周六下午江风拂面的Hudson River Park是宜人的。不知不觉间,便轻步走过一个多小时,来到曼哈顿北端Harlem。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可观的地方。想坐地铁到downtown,发现地铁站竟然是高架的,并且上行的电梯停掉了。暗骂一声,拾级而上。半空中所见的Harlem,也是平平。在地铁上,忽然想起New York Blues里面唱的:And I go uptown, downtown, east side, west side。

到downtown,是为了买TriBeCa电影节的观影票。TriBeCa电影节每年一遇,在downtown的TriBeCa区举办。所谓TriBeCa,就是Triangle Below Canal Street——顾名思义,Canal Street以南(即以下)一片三角状的区域。实在无法再忍受探究曼哈顿地名来源的无趣了。

出了地铁,沿Greenwich Street北上。Downtown是一个生活气息极其丰满的地方,其丰富程度难以言表,因而在此按下不表。黄昏的街道上人并不多,大概因为是周末,昼伏夜出的城市动物们还未苏醒的缘故。东张西望地走到票房,却发现已经早早关门,旁边的瑜珈学校大门上有一贴曰:此处非票房。恐怕是给烦急了。

一转身,又看到两个街区外漏出的河上仍然高挂的纽约春天的夕阳。又走到河岸,悠悠走了一段,心里轻松愉快的不行。回家热了昨天在公寓对面第七大道上一间中餐快餐馆买的没吃完的剩菜和自行烹制的白米饭。到国外之后吃中餐并不多,皆因自己口味给乡人和家人的美食娇宠坏了,对粤菜尤其挑剔,而番邦的出品每每让我不满。在同事三番数次的推荐下,昨天终于买了一份白菜牛肉。骗人的鬼东西。杂七杂八的碎菜,一片白菜的绿叶都没有。再也不帮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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